陆仁甲真正的家有一座天井,一头连接着奶奶的房间,一头连接着父母的。天井两侧,一面用竹篾做的篱笆围到两个陆仁甲那么高,隔壁人家饭菜的味道、吵架的声音,和夏天女孩冲凉时露出来的若隐若现的白花花的皮肉,都经过竹篾间的缝隙透过来。另一侧是另一户人家的砖墙,墙面上有一扇从不见打开的窗,窗下则有一根属于陆家的水龙头。
陆仁甲和老爸面对面坐在天井中央,老爸还不老,有和陆仁甲一样薄薄的嘴唇和坚实的下巴。如果没有老爸,陆仁甲很难正确衡量出天井有多大——它有一个大人躺下来那么宽,比两个大人躺下来稍短一点,蚂蚁从一头把饼干屑搬回另一头的巢穴,要十分钟多一点。老爸屁股底下的板凳,是一整套红木家具中剩下的一件,陆仁甲则坐在一把塑料小椅子上,椅面上印着一只拟人化的母猫在教两只小猫钓鱼,鱼身本来是鲜红色的,现在已经剥落成了透明。
在两人中间,放着一张方凳,方凳上盖着一块三夹板刷上清漆做成的棋盘,两厘米厚,一面是楚河汉界,一面是三十八道纵横线。两种棋陆仁甲都会下,都学自老爸,但怎么学会的他并不记得。他只记得怎么学会的军棋,因为那盘棋他在劣势下早一步偷到了老爸的军旗,赢了。要到许多年以后,他才开始怀疑这是老爸让了他。
今天,是围棋的一面朝上,但他们既没下围棋也没下象棋。棋盘上放着的是用铝合金加工出来的古怪棋子,样子和国际象棋里的车有点像,顶上贴着张圆粘纸,用彩色铅笔涂上了颜色:白、蓝、黑、红、绿,一共五个。
父子两人手里都捏着纸和笔,放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。
“用的是绳子。”陆仁甲思考了许久后打破了沉默。
老爸点了点头。“那么,是谁杀的呢?”
老妈端着一盘切成小块的哈密瓜走进天井,和哈密瓜一样颜色的裙子边擦过膝盖,让人混淆了她的年龄。她把塑料盘子搁在了棋子们支起的平面上,好像知道儿子已经发现了答案,无需再从那些棋子上寻找线索。
“是……”
一只鸽子拍着翅膀飞到屋檐上,脚爪在锌板上留下的撞击声,好像陆仁甲把用细绳拽下来的乳牙扔上去时听到的一样。陆仁甲抬起头,看见灰尘里阳光刺破的路径落到棋盘上,五个颜色的棋子透过塑料盘子反射出朦胧的光芒,而每一块被牙签刺穿的哈密瓜上都有一张人脸。
“靠!”陆仁甲骂着人醒了过来。他的心跳很快,任何一个刚刚经历过爆炸的人,如果心还会跳,都会跳得那么快。
从梦中醒来,他首先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躺进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,而是身处颠簸吵闹的救护车中。时间一定还没过去多久。能醒过来本身已经让他意外了,而这么快就醒过来甚至让他惊喜。
喉咙里带着烧灼感,好像几十个钟头没喝水,喊出一个字已经是他的极限了。屁股有点疼,腿则又麻又冷,脑袋晕得像是没有拌匀就被塞进微波炉里加热的麦片粥,随时会有东西爆出来。他想抬手看看手表,发现动不了,不由得一惊。
“我丢了胳膊了。”他想着,这句话在他脑子里都没带惊叹号。然后他勉力压低下巴,才瞥见左手是在大腿和担架栏杆的缝隙间卡住了。
真他妈的太棒了!
活着的感觉真他妈的太棒了。
想完这些,他就像刚刚从马拉松跑回雅典的裴里庇第斯一样,闭上了双眼。
2015年7月5日星期天Ⅱ
日光灯照在雪白墙壁上的反光让陆仁甲睁开了眼。他发现自己侧身躺在病床上,右手、屁股和右腿都有地方在痒。痒底下还有痛,也有可能是痛在痒的上边,具体如何他分辨不清,因为管这些的脑袋还晕乎乎的。
眼前没有窗,但墙壁的颜色让人能感觉到已经是晚上了。被单散发着无机物的气味,几乎堪称与人体背道而驰,却欲盖弥彰地让人联想到前一副在上面躺过的肉体。
陆仁甲吃力地扭过头扫了一下病床右侧,那里和左侧一样空无一人,背景是一幅拉起来的蓝色帘布,挡住了另一张病床。在帘布与病床之间,只有吊着盐水袋的不锈钢支架默然挺立。尽管理所当然,也让他有点失落。
陆仁甲生平只住过两次医院,上一次还是在四年级割阑尾时。那次手术后的呕吐和高烧折磨了他一个星期,让他以后再也不肯在饭后两小时内做什么运动。一些有过这种经历的人会从此讳疾忌医,不到满地打滚不肯进医院,却从不肯少吃一块腌肉或多走两级楼梯。但陆仁甲变成了另一种人,那种不滥用抗生素,也不暴饮暴食,每半年去一次医院做身体检查的人。
所以这一切都还不算陌生。床头的呼叫按钮并不远,但他不打算去摁,只想继续睡一会儿。我活着,我安全了。我有很重要的事要想。但没有什么比我活着更重要了。我活着,我安全了。我只想睡一会儿,什么也不想,什么也不梦到。也许刚才我做过梦,只是忘记了。我活着,我安全了。
然而事与愿违。
“醒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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